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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/10/28

酒、诗歌和女人,这三个中国古典文学经典意象无论哪两个组合在一起,都可以写出不少篇章,可是合三为一的还真不多见,上一个是宋朝李清照,直到余秀华的出现,让这三者有了统一的现代形象:她是个女人,写诗,同时又好酒,而且她也不介意让大家看到自己好酒的一面。


这个2015年因为一首《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》一炮而红的“网红”女诗人,今年以来因为写诗“表白”歌手李健引发新一轮的争议,又因为她直接和“键盘侠”怼而收获“战斗系女诗人”、“键盘侠克星”的新封号。最近,她接受《新京报》同样有故事的记者许研敏的采访,这则20多分钟的被冠以反正“女权”的视频,同样在中文互联网引发热议、争议。




放眼望去

大街上全是好看的面孔

但是这些面孔后面

有没有一个美丽的灵魂

——余秀华


如果说面孔是一个人的“包装”的话,上天并没有赐给余秀华一副好看的面孔,甚至是她最为介意的一个问题。视频弹幕兴起后,有关她的视频,一半是歌颂她,一半便是对她“怪异”外貌的各种讽刺。可见,“包装”对人判断是非善恶的影响有多大。


而余秀华的伟大之处也就在这里,她一辈子都在和“包装”做斗争,无论是她的诗歌创作、她的婚姻,还是她对人生的追求等,当撕开层层“包装”之后,你会看到一个非常不一样的灵魂。



我认为这是一个真诚的、美丽的灵魂。


这篇文章我会从三个方面谈谈我理解的余秀华,谈谈我理解的撕开包装后的真诚,希望也对你有所启发。




· 01 ·

诗歌:我不是追求女性的解放,而是追求自己的解放


余秀华,1976年出生在湖北一个普通农村家庭。出生的时候因为当地接产技术水平有限导致婴儿缺氧最终造成脑瘫,留下终身残疾。此后,她不仅行动不方便,甚至说话也不清楚,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上班,所以高中毕业后的她便回到家中休息。


但是,她在诗歌创作方面,却有着天赋异禀。


余秀华的成名之路其实走得并不算曲折。只有高中毕业文化水平的她,于2009年开始写诗,才写了5年,诗作就在顶级刊物《诗刊》上发表。到2015年,6年时间里她一共写了2000多首诗作。




2015年,《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》,在社交网络上被转发超过100万次,她迅速成为“网红女诗人”。这首诗可作为其成名作,是余秀华2014年发表的爱情诗。


然而,这种大胆的书写也遭致了许多人的批评。


老一代诗人食指对余秀华的批评就比较具有代表性:



“我看过余秀华的一个视频,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、看看书、聊聊天,一个诗人,对人类的命运、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,想都不想。从农村出来的诗人,把农民生活的痛苦,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,提都不提,统统忘得一干二净,这不可怕吗?”


还有些人,则是端起了道德的大棒,直指余秀华的诗歌“低俗”,用词不雅,满脑子都是赤裸裸的情情爱爱,特别是那个引起极大舆论的“睡你”。



对此,余秀华是这样解释的:


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看起来不像个诗人,但我不会装,也装不好。


对于她不描写主流、大事件,只关注女性情爱的批评,她这样说:


姑奶奶脑瘫,想不到啊。



余秀华一直在拒绝“主流”,不想为别人想要的样子活着。


而针对她诗歌用词“低俗”的批评,她则端出老祖宗《诗经》让他们看:一样也是由已经不明经传的下里巴人写的诗歌,传唱几千年,也是写得这些东西,为何我余秀华不行呢?


余秀华甚至直指:“那些装的人都写不好诗。”


由于写给李健的诗,在网络上形成极大的反响,不少人跑到她的微博下去辱骂她,说她“不要打扰李健,私下喜欢就可以”已经算是客气的了。


当然,这些批评,遭到了她毫不留情的回击,当然这也是许多人攻击她的地方:


你是个公众人物啊,公众人物怎么能这样!


余秀华的骂,确实有她不谙世事的一面,我以为,这与她的精神创伤有关,尽管她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。


她有长达数十年的岁月,被捆绑在偏僻的乡下,身心屡屡受到摧折。她的遭遇使得她极其自尊、敏感,也时时警惕,刻刻有着自卫之心。她有神经质的一面,也有至为直率坦诚的一面。




但是,我们还需要注意到,余秀华的骂,其实更多的是反击。她从来不主动去骂别人,别人对她好,她对别人也很好,但是你骂她,她是不会示弱的。


而以她所处的状态,唯一能反击的自卫武器就是语言,就是粗话,就是谩骂。她可能真的不如你这么高雅、这么波澜不惊。


在接受《新京报》采访的时候,她是这样告诉那些骂她的网友的:


我认为只要能够上网,能够发表评论的,都是公众人物。无非大家的言论影响力有大小罢了。


所以,如果你认为公众人物要注意影响,那就要从自己做起,而不是要别人不要骂自己,自己却在阴暗的角落不停地骂人。




和她的诗歌,不谈恢弘叙事、直抒胸臆一样,她的社交媒体发言,也是这样的直爽。


当然,她的这种直爽,也让很多人另眼相待,因为在他们的心中,诗歌以及表达,“不应该”是这样的,应该……


反正,就是不能像余秀华这样直接才是。


但是,就像余秀华反问的,那这些表达用“应该”包装起来之后,还能是你们真实的内心吗?如果表达不能出自真心,那写了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?



在谈到自己为何要写诗歌的时候,余秀华是这样说的:


我写诗,并不是追求女性的解放,而是追求自己的解放。


你看,她并不喜欢说“大话”,总认为自己重任在肩,写诗是要完成什么使命一般。


用她自己的说法,写诗对她来说,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摇摇晃晃地生活,充当的一根拐杖,支撑自己往下走。


是的,并没有那么多额外的诉求,这是她自我拯救的一种方式。




但是,余秀华也说,一个人能够解放自己,就等于解救了一批人。因为人们在我身上看到这样的榜样。


余秀华的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心,正是因为她个人化的叙述,让我们看到了她的真心,也反观自己,我们能否直白地告诉别人,更重要的是能否直白地告诉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吗?


关于那个引发许多争议的“睡你”,余秀华在最新的视频中也做了回应。


她认为,这其实是对感情非常负责任的表述,因为在这个社会,如果对感情比较随便,是不需要不远万里到另一个城市去找一个人的,在自己的身边就可以找到。而“穿过大半个城市”,正说明对爱情的决心。



· 02 ·

女人:有没有足够的认真对待生活?


虽然自媒体和舆论都认为女人的价值不在于结婚成家,离婚更应该是自由的,但是回归到现实生活,我们都知道不结婚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、离婚会遭到怎样的反弹,更不要说在中国农村这样对婚姻观念还比较传统的地方。


余秀华有过一段20年的婚姻。


19岁那一年,父母告诉她要结婚。既然父母安排了,作为一个残疾人,也只好认命。丈夫是媒婆介绍的外地汉,口头说比她大8岁,同意娶她的理由是,男方可以做上门女婿,照顾老人。这是一段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,更多是算计的婚姻。


事实上,男方在年龄上就对她撒了谎,结婚后她才知道,原来丈夫比她要大12岁。


这一种“算计”可以说围绕他们婚姻的始终。


余秀华有一部自传体小说,以主人公周玉作为化名大致描述了她的这段婚姻:


她的“倒插门”丈夫吴兴东,则对这个“残疾人”竟然还要求平等、尊严感到“震惊”。


他觉得,对方应该感激自己才对。这种种的不平等,都造成了周玉内心的强烈伤害。



她几乎被所有人漠视,甚至被整个社会抛弃,她渴望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健康人,她要求尊重和平等。


他们没有任何交流,看着她摔倒在泥坑里,甚至还嘲笑她。


老公也从来不给钱。余秀华甚至以同房作为要挟,让老公拿500元,老公依旧不拿。


在小说中,余秀华是这样描写问丈夫要钱的片段的:


吴东兴正在高声说话,说他一个月工资多少,他怎么怎么辛苦。爸爸忍不住问了一句:你的钱呢?


吴东兴说:老板没有结账撒。


每年他都会这样说,每年的老板都不会结账。


周玉想他怎么不换一个理由呢。


而她的父母似乎很满意他这个理由:


没结账啊,他能有什么办法呢?


但是周玉不相信这个理由。


这样充满“算计”的婚姻让余秀华感觉深深地挫败感。


于是,她把重心放到自己的创作上。从2009年开始写诗,整整坚持了5年,终于开始陆续发表诗。丈夫觉得她不务正业,看见她写诗就烦,而她看见丈夫坐在那里也烦,两人相看生厌。


终于余秀华出作品了,全国爆红了。就在这个时候,她向他提出了离婚。




但是,男方不肯。男方坚持说,如果要离,一定要给他补偿。


男方甚至玩起了“道德绑架”:你有名气了就离婚,这是忘恩负义。别人会说你的。


可笑的是,还真的有人相信这一套,认为这个对她非常不好的丈夫,是“糟糠之夫”,现在余秀华一炮而红,就要“换老公”,是非常不守妇道的。


直到2015年12月。


不顾父母反对,余秀华拿出15万给丈夫,给他买了一个房子。


这个婚终于离了。




余秀华后来表示,这一辈子,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梦想,也对生活没有指望,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,那就是离婚


对她来说,成名的最大好处,是自己能够离婚了。


有许多人对她的婚姻感到不幸,但是质疑她的离婚决定。


他们背后的想法是:像余秀华这样的残疾人,能够有个男人就不错了,怎么还挑三拣四?




特别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当年20多岁读大学的儿子。


可是,余秀华并不是这么想的,漫长的20年婚姻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审视婚姻的意义。


她认为,对许多人来说,婚姻就只有单纯的目的:繁衍。但是如果仅仅是繁衍,问题就好解决了。繁衍的要求很低,对爱情几乎没有要求。但是爱情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。两件无法避免的事情碰撞在一起,悲剧一定产生。


她认为,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。但是这并不是对“倒插门”丈夫的嫌弃。


她认为经济是其次,是可以互补的,但是精神层次的门当户对没有办法互补:


两个人都在农田里干活,一个说野花很漂亮,另一个说他自作多情,这怎么能继续在一起?



余秀华反问那些对她婚姻议论纷纷的人:


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认真对待生活?


对她来说,离婚后,她从此进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,她开始过上宁静的、没有争吵、没有猜忌的日子了。


对许多人来说,我们总是试图调合观念的不一致,有时候甚至是对这些差异存在视而不见,但是我们的身体是很诚实的。


余秀华能够坦诚自己婚姻的不幸,是一种诚实。


她能够直面这种不幸,终结这种不幸,是一种诚实。


她有勇气在成名之后,撕开婚姻的“包装”,不再用这一层关系让人觉得她好像“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”,或者需要顾忌自己的名声,以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谐家庭关系,这是令人佩服的。与她相比,我们确实需要扪心自问,我们有没有足够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?




· 03 ·

酒:一个人要接受自己,首先要从接受自己不能接受自己做起




余秀华爱喝酒,有时候早中晚三顿都要喝酒,她也不介意把自己“这么颓废”的这一面展露在人前。


她为何要喝酒?


因为她要用这神仙赐予人类的佳酿减少内心的痛苦。


她很诚实,她承认自己即便成名,依然是痛苦的,所以她需要一醉方休。


同时也很实诚的是,她愿意酒后吐真言。


我想,酒商或许可以换一换思路,不要把眼光局限在男性身上,请余秀华这样的人做代言人,比那些大牌中老年男星弄不好要有代表性,特别是如果你的立意就是以“撕开包装见真诚”为名的那种光瓶酒,再贴切不过了。


而且,自古中国文化,诗歌和酒文化就是不太能分开的。




就在这段《新京报》最近对她的采访中,她借着酒精,谈了自己生活中的苦楚:


那首表白给李健的诗歌,其实不是给李健的,而是给她爱的这个人。


因为她实在不敢提他的名字,怕万一他受影响。因为李健是公众人物,谁都可以表白,所以借李健的名字,表白自己爱的那个男人。


在很多人心中,她是一个不染世俗的直率女性,一位敢说敢想的女性,但是,原来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,她也会变得很胆怯,她甚至不敢提起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。像极了学生时代,在青春懵懂期的时候,我们遇到了心仪之人的模样。


最近因为这位心仪的男人不理她,感到万念俱灰,甚至一度不想活了。


很多局外人看来,这或许带点“恋爱脑”。以她如今的地位,有着诗人的事业荣誉,进可到处参加各种活动做评委,退可到处写诗赚稿费,用许多网友的标准:华华子,独自美丽,一个人搞事业,难道不香吗?




但是,这就是余秀华,这并不是她要的生活。


余秀华直言道:


我这一世,如果继续写作,还会获得很多写作的奖项,但都没意义。


什么才是生活的意义?


她认为,人生是虚无的,最终什么都没留下来,只有爱过的人,才能在心中留下那么一点点的痕迹。


她要的是一份爱。是能够和所爱的人在一起。


但是她又很清楚,因为自己的外貌和残疾,她与这份爱的距离很遥远。这个她心仪的男人,也是因为她的这个原因,才与她保持着距离。


在许多人看来,余秀华已经成功了,和过去不一样了,因此,她可以不再被残疾所累了——亦或者,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给自己的暗示:我要更加成功,更为努力,这样我可以不再顾及我的那些脆弱了。


但是,余秀华是真诚的,她直言:


自卑的心理,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除的。


发表了诗歌集,证明了才华,但是她依然会有自卑。


这仅仅证明的是我的才华,并不能改变其他的事情。




她的诗歌里主要谈爱情,她说这是“缺什么,补什么”。


是的,她之所以能写那么多惊世骇俗的诗歌,其实是把自己的爱而不得真切地融入到诗歌之中。


波德莱尔说,爱情面前,谁敢谈论地狱?


灌醉自己不想清醒的余秀华,就正在经历着。亦或者,写的这些诗歌,之所以触动人心,从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有“爱而不得”的一种投射——虽然我们一般都不太愿意承认这点。


她总比别人要诚实一点,没有自创一套“励志”故事,讲述成名后自己生活的巨大变化,反而她可以直接表达,自己的生命依然有局限性,依然有许多遥遥不可及之处。




这恐怕就是我们另一个羡慕余秀华的地方。因为做不到面对自己的局限,那就注定要以一种伪装的生活过活,总在给人展示一个良好的形象,却不愿意抚摸一下脆弱的内心——外表坚强,内心脆弱,说的就是你。


然而,余秀华的外表是坚强的,也是脆弱的。


坚强的是她可以傲视他人、敢于直言,脆弱的是她本就无意于宏图伟业,她写的都是“小妇人”的种种小心思。


余秀华的内心是脆弱的,也是坚强的。


脆弱的是她始终有着柔软的一面,既有对外貌的深深不自信,而这大概一辈子都摆脱不掉,又有爱情面前,想伸手但是又不敢触及的卑微。坚强的是,她愿意摊开来,让别人,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看到这一面。


而当这一面被一一揭开之后,那个被很多人吐槽的怪异“包装”之后,你会看到非常真诚且美丽的面貌。


一个人要接受自己,首先要从接受自己不能接受自己做起。


话说回来,其实她的偶像李健也很关注她。


李健曾经在节目中读过余秀华的诗,评价她:


在云端里写诗,在泥土里生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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