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最著名的小孩,一个叫孔融,一个叫司马光。
司马光走红靠的是硬实力,心理素质、反应速度、逆向思维能力皆令人叹服。所以我很早就向家里两只娃安利了这位帅气的童年爱豆,“司马缸砸光”的梗玩了几十遍都没玩腻。大麦小时候念三字经,念到“融四岁,能让梨”时,我飞速带过:有个小孩叫孔融,四岁的时候把大梨让给了哥哥,自己吃小的。而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人类幼崽四岁的时候已经相当不简单了。只要剧情需要,分分钟可以在节操全有和节操全无之间自由切换。问题是,这么平平无奇的事,怎么就让大人们集体high起来了呢?
众所周知,从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开始,儒家思想就一家独大,在中国文化中正式居于统治地位。如果你是统治者,会轻易放过这么优秀的“忠孝仁义”代言人吗?所以这个四岁小孩顺应历史潮流,上了东汉末年的热搜,从此霸屏近两千年。我们都知道,司马光小朋友后来一路开挂,成了北宋著名的政治家、史学家、文学家,一部巨无霸《资治通鉴》震古烁今,令后人跪碎膝盖。孔融小朋友长大后的故事却好像断片了,问十个人,有九个半都不知道。让我感到奇怪的是,那些大人都没有调查过这位让梨小能手、道德小标兵到底长成了啥样,就迫不及待地拿来教育自己的小孩了。
更诡异的是,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,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大人用“孔融让梨“来教育家里的小小孩把东西让给大孩子。相反,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这个典故来教育哥哥姐姐让着弟弟妹妹。孔融那么小都知道让梨给哥哥,你这当哥哥姐姐的,难道就不能让着弟弟妹妹吗?心爱的玩具一旦被别人看中,父母大手一挥就送出去了。你可是听着孔融让梨的故事长大的孩子,思想必须升华啊!许多人哪怕长大成年后,对那种被强行掠夺的感觉都无法释怀。奇葩说最近有个辩题:父母该不该教育哥哥姐姐让着弟弟妹妹?撇开辩论技巧和专业实力不说,正方获胜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:无论是黄执中陈述的教育孩子的三个步骤,还是陈铭所说的教会孩子懂得自己与他人的利益边界,其实都是在论证“分享”。可我们看到“让”这个字的感觉,显然没有看到“分享”时这么确定,这么美好。
糖果分出去几颗,你还有。玩具给别人玩一会儿,还是你的。英文中的share,德文中的teilen,都和中文的“分享”完全对应,完美匹配。“让”可就有意思了,无论是英语还是德语中,竟然压根就没这个词!非要翻译的话,就是“给”、“赠送”,“放弃”,是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完全让渡,血本无归既视感。把快乐“让”给别人,你的快乐就没了,没了,了。。。“让”这一中国特有的文化,是建立在对物权全然无视的基础之上的。孔融只是让了个梨,而我们的孩子一切正当权利皆可让,包括委屈的权利。弟弟妹妹再怎么无理取闹,哥哥姐姐都该让着他们,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你的糖果,你的玩具,你的对公平的向往,甚至你的情绪,都是随时应该放弃的东西。西方人的词典里没有“让”,但“分享”是教育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。
在孩子两岁左右的时候,你会发现他们每天都会说很多“寄几”,这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期。因为只有知道什么是“寄几的”,什么是“别人的”,才会明白自己和他人的边界在哪里。如果边界都不明确,孩子都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属于自己,还谈什么分不分享?大麦小米上幼儿园的时候,teilen是个高频词,经常会被问到“你愿意teilen吗?”。德国人之所以如此重视分享,动机和我们没有区别,都是为了避免培养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巨婴。但是德国人没有“让文化”,从来不要求孩子去“让”,也不鼓励孩子完全出让所有权。
举个例子,有一次小朋友到家里来玩,特别喜欢大麦的一个玩具。大麦非常大方,立马答应送给她,我也觉得没毛病,可这番美意却被对方妈妈拒绝了。她对大麦说:你真的确定要把玩具送给我们吗?万一后悔了怎么办呢?那个妈妈笑着说:可是你现在怎么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呢?你有后悔的权利。玩具就借给我们玩三天吧,三天以后还给你好吗?事实上在幼儿园里,老师甚至明令禁止小朋友把自己带来的玩具送给别人。谁的玩具就是谁的,别人想玩必须先问,要不要teilen完全由物主决定。老师还特别强调,想玩别人的玩具要说“魔法咒语”——请,别人同意了一定要说谢谢。这和黄执中说的给予孩子安全感、尊严感、让孩子得到感谢这三个步骤完全吻合。“分享”让孩子边界感明确,尊严感满满,能够体会到社交的快乐。“让”却令孩子感到迷茫和困惑,不敢正视自己的需求,被迫承受着社交的压力。为什么那么多父母对孔融让梨津津乐道,对“让文化”推崇备至?不仅省事,还能落个“教子有方”的好名声,一家的高风亮节。说得更直白一点,是在以牺牲孩子利益的方式来让大人轻松获得“很会教育”的满足感。在他们小小的世界里,一块蛋糕,一个娃娃,堪比爸爸的劳力士,妈妈的爱马仕!如果爸爸妈妈也能做到对自己的闺蜜基友如此慷慨,觉得“不就是一块表嘛”,“不就是一个包嘛”,才有资格对孩子说“不就是一个玩具嘛”。更要命的是,孩子对这个世界关于公平的想象还未建立就已经坍塌。他们看到的是:“好孩子”总是在吃亏受委屈,“坏孩子”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。德国没有“让文化”,然而他们在公共场合的礼让却令人印象深刻。车来了,电梯到了,所有人自动闪到一旁,让里面的人先下。遇到交通堵塞,“拉链式通行”有条不紊,每一辆车都在主动让行。在幼儿园,游乐场,从来看不到争先恐后的情景,小朋友们从小就知道排队轮流。小朋友之间发生争执,老师会花很多心思去了解事情的原委,再决定处罚。尤其是到了小学,规则已经从幼儿园时的“禁止动手”变成了“可以正当防卫”,要弄清楚一场争执谁是谁非已经变得相当困难。他们不讲人情,不讲美德,只是极力弄清事实,捍卫规则。在商场排队结账,如果有人耍小聪明插队,店员会对他说不好意思请站到后面去,所有人都会投之以鄙视的目光。如果在一个社会中遵守规则的人永远不会吃亏,让不让还重要吗?好消息是我获得了一等奖学金,坏消息是成绩和睡在我上铺的姐们一模一样,而名额只有一个。我是学生干部,似乎应该让一让,而她是资深学霸,一直都拿一等奖,似乎也可以让一让。辅导员已经尽力了,他帮我们申请到了一样的奖金,要让的只是那张获奖证书。最后实在没有办法,只能抽签决定,于是我得到了那张证书。可我一点也不开心,因为我看到了我最好的朋友难过的样子。原本是人生的高光时刻,却令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和困惑。既得利益者尚且如此,我更不敢去想失去者的心情,这个话题从此成为禁忌,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。可是,我只是得到了自己应得的,有错的难道不是规则吗?堂堂一所高校,大几百的奖学金毫不在乎,却不肯多发一张几毛钱的证书!在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中,令人啼笑皆非的规则比比皆是,最后都用人情去糊弄。
大孩子让着小孩子,自家孩子让着别人家孩子,就是看似有规则,实际都是在践踏规则。大人不去思考规则的合理性,不肯花心思去捍卫规则的公平性,而是寄希望孩子压抑天性,用高风亮节去填补规则的漏洞,不是懒政是什么?!也许有人要说,好好好,别的我都同意,可是小孩子更弱小,教大孩子让着小孩子也没错吧?当我看到小米两岁不到时对着镜子练假摔,练完假摔练假哭时,就知道她有她自己的生存技能,老大欺负不了她。只要父母制定好公平的规则,处理问题对事不对人,两个孩子相爱相杀的过程就是自然成长的过程。事实上在我们国家,老大从小被灌输“要让着弟弟妹妹”的家庭往往更容易出问题。对于这个问题,陈铭关于道德和道德绑架的论述直击要害:所以,拥有美德的人应该得到赞扬,而做不到的人不应该得到惩罚。可是东汉末年有个人,从四岁开始就把自己架在了美德上。。。铁锅炖自己。好吧,现在我们就来说说,孔融小朋友长大后成了怎样的人。他留给我们的是,两个空洞的名号,数十篇零散的文章,和几件一言难尽的轶事。这两个名号叫“东汉名士”和“建安七子”,搁现在相当于微博大V,著名公知。
著作不多,文采不错,尤以散文见长,但缺少代表作,和七步成诗的曹植还有点差距。作为孔大圣人的直系亲属、名门之后,占领舆论高地之后参政议政是常规操作。可惜孔融“文学邈俗而不达治务,所在败绩”,写文章可以,干正事不行。他最著名的官职是北海国相,花了一番精力,把北海打理得那是非常。。。不咋地。最后高潮来了,袁谭攻打北海,“流矢如雨,短兵相接”,而孔融狠狠秀了一把“凭几读书,谈笑自若”。不,凹完造型之后这位老兄就仓皇逃命去了,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。有意思的是,这么一个热爱表演的人,却痛恨别人表演。有一次路过坟地,孔融看到有个人在哭亡父,“哭而不悴”,干打雷不下雨,脸色不够憔悴,一怒之下就把那人杀了。和今天的一些公知一样,他长期负责怼天怼地怼领导,有问题要骂,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骂。把曹操调戏得鼻孔冒烟,最后实在忍不了,把他给杀了。谁会想到这个四岁让梨的道德标兵,最后的罪名竟然是——不孝!事情是这样的,这位在当时思想界影响力巨大的公知发表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:“父之于子,当何有亲?论其本意,实为情欲发耳!子之于母,亦复奚为?譬如寄物瓶中,出则离矣!”父亲对孩子有什么恩情呢?孩子不过是他情欲的产物。孩子对于母亲又是什么呢?不过是东西寄放在瓶子里,东西出来了,就和瓶子没有关系了。别说是在两千年前以孝治天下的东汉,就算是搁在独立自由到飞起的当代西方社会,这番言论也难过伦理这一关。我之所以拒绝给孩子讲孔融让梨的故事,其中一个朴实无华的原因,就是不想将来被她们当做瓶子。我们总不能把小孩教育得道德“高尚”了,人性却扭曲了,人格竟然还分裂了!为什么一个在“忠孝仁义之家”长大、从小就被强化道德教育的孩子长大会变成这样?
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内心的正常欲望都从来不敢承认和面对,根本就没有机会战胜私欲,走向真正的高尚。儒家思想后来发展成程朱理学,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深入人心,统治着宋明庞大的帝国。官员以道德批判为主业,贪污腐败为副业,把满口仁义道德玩到了极致。连皇帝都一边被他们怼得怀疑人生,一边被他们坑得欲哭无泪。直到阳明心学横空出世,才刹住了程朱理学日渐变态的趋势。而阳明心学的主旨就是“知行合一”,不再追求看上去很美的道德,而是主张“向心求”和“事上练”。王阳明开挂的一生,就是对心学最好的注解,既成就了事业,也成就了美德。当一个人觉得美德比私欲更能为自己的内心带来平静和幸福时,自然就会去追求美德。首先得允许孩子做个正常人,他们才有可能成为高尚的人。刚转完账就在捐助名单里看到熟悉的头像和昵称,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。捐助的对象我是认识的,和她却没有交集,想必是在群里看到了相关的消息。做自己想做的,无所谓是否被别人知道,这样的美德才真正拥有了灵魂,获得了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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